震后決定生死的三天三夜

震后決定生死的三天三夜

　　1976年7月27日，我和村里的幾個小伙伴瘋跑了一天。上午，去老墳大楊樹林里粘知了，下午又和一位大我五六歲的叔叔去村西小河里摸魚。河里水不深，剛沒膝蓋的樣子，但魚可不少，瓜子魚(鯽魚)、鳧魚跳子，一群一群的，有的還躥出水面，濺起朵朵浪花兒。我們有的彎腰用雙手抓魚，有的用鐵鞭子甩魚，每個人都逮了不少。那天熱得有點兒出奇，但因為在水里玩兒，大家還能挺得住。
　　晚上，媽媽嫌我淘氣，說了我?guī)拙�。我呢，只當沒聽到，頑皮地擠擠眼，算是蒙混過去了。奶奶那時還健在，每到我挨批時，她老人家總是想方設法幫我開脫。爺爺拿著長長的旱煙袋，瞇著眼睛只是笑。我們一家人在院子里其樂融融地吃完晚飯，就到大街上乘涼了。
　　那時，父親正在唐山三建上班，那天恰好回了家。我和弟弟很高興，搶著穿父親的襯衣，當唱戲的長袍子。
　　在街上瘋跑時，偶爾聽到幾個大人嘮嗑兒，說當天挑水時發(fā)現(xiàn)井水突然多了，不知什么原因。農村盛夏的夜晚，大家都愛聚在街上，坐著馬扎兒嘮家常。孩子們則在人堆兒里打打鬧鬧。玩兒著玩兒著，孩子困了，大人也累了，各自回家，大街上只剩下微弱的星光和無精打采的楊柳樹。
　　回到家，我第一個鉆進蚊帳，倒頭便睡。我聽父親說了句“這破天簡直悶死人了”。
　　這以后幾天的事我就不知道了，大都是父親回憶時告訴我的。
　　深夜里，忽然電閃雷鳴，大地震顫，全村雞飛狗跳，頓時陷入驚恐。父親那時還不到40歲，建筑工出身的他身手敏捷，他迅速拽醒我母親，大聲說“地動了”，然后抄起睡在身邊的弟弟，隔著窗戶把他扔到房前的紅薯地里。母親在睡夢中被弄醒，有些發(fā)懵，等到父親轉身搶我時，房子的一個墻垛掉下幾塊磚，我被砸在下面了。姐姐睡得靠邊，沒有砸到她。幾十秒之間，我就被突如其來的天災推向了死亡的邊緣。
　　全家人手忙腳亂，父親雙手抱著滿臉是血的我，趕緊往外跑，冒著大雨直奔司各莊鎮(zhèn)醫(yī)院方向。母親在家里照顧老小。好在爺爺、奶奶沒事，慌亂中，年僅4歲的弟弟從紅薯地里摸到大人跟前，怯怯地說“媽，我冷”。姐姐比我大4歲，她的頭部不知被什么東西劃了個1寸多長的大口子，出了很多血。這些都顧不上了。
　　父親抱著我，只身一人在風雨交加的泥濘道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跋涉。就這樣走了二里多地。忽然，身后有了說話的聲音，隨后一輛馬車飛馳而來。原來，是鄰村一個婦女因受了重傷也要去鎮(zhèn)醫(yī)院。父親正好認識這家人，抱我搭上了這趟救命車。
　　馬車很快，不到1個小時，就來到了鎮(zhèn)醫(yī)院。說是醫(yī)院，其實和診所差不多，醫(yī)生護士加在一起也不到20人。這時的醫(yī)院開始熱鬧了。全鎮(zhèn)受傷的人全往這兒聚。
　　當時一片大亂。但我卻靜得出奇。因為磚頭砸在頭部太陽穴附近，屬于內傷，我早已深度昏迷。
　　醫(yī)院房子也都倒了，每家的病人都聚在院子里。父親抱著我，不知從哪兒扯了塊塑料布，為我遮雨。
　　天快亮時，母親安頓好爺爺奶奶，帶著姐姐來找父親和我。她們沿著河堤走，腳下都是翻沙坑，有的還往外躥水。河里也漲水了，而且地震波引起的巨浪足有半人高。正當她們發(fā)愁怎樣過河時，我們村的兩個叔叔也趕過來要去醫(yī)院，他倆把母親和姐姐背過了河。
　　終于在醫(yī)院見到父親和我，母親和姐姐都哭了。由于醫(yī)院十分混亂，醫(yī)生們決定查床，查到我了，大夫無耐地搖了搖頭，小聲對父親說，“孩子不行了，回去做準備吧”。母親和姐姐都哭出了聲，父親像是沒聽見醫(yī)生的話，堅定地說：“我兒子還沒咽氣，你們不能叫我們回去！我們不走!”說來我命大，那天上午，我忽然醒了，晃悠悠地站起來，說：“媽，我撒尿�！比缓笤诟赣H的攙扶下撒了泡尿。這可把他們仨樂壞了，以為我脫離危險了。哪知，躺下后，我又陷入深度昏迷。
　　后來，醫(yī)院逐漸恢復了秩序，再后來，開始為我輸液。就這樣熬到第三天傍晚，說山西醫(yī)療隊的來了，醫(yī)院也支起了大帳篷。父親三天三夜沒合眼，沒吃一粒米，就是這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。其間，我的鼻子、耳朵、嘴里都流過血，據(jù)父親回憶，我的一只眼睛還滴過一滴血。父親就這樣煎熬著。同在一起住院的病友們勸他休息會兒，吃點兒東西，他就是那么犟，誰的話也聽不進去。這時候，一位山西老大夫來給我檢查，聽聽心臟，摸摸手腳，說：“沒什么大事，能醒過來�！彼�當時讓一位姓錢的女大夫給我治療，用一個很粗的注射器推了一大管子藥。這藥下去不久，我開始舔自己的嘴唇。父親看到了，旁邊的病友也看到了，“小子醒過來了！”錢大夫跑過來了，忙讓父親叫我的名字，我輕輕地答應著。錢大夫忙叫母親喂我點水，她還問我是哪村的、父親叫啥名字，我輕輕地回答著。病床周圍終于有了笑聲。 “你兒子智力一點兒沒有問題�！卞X大夫安慰著父母，也為她自己救活了一個小生命而欣慰著。
　　身邊傷不太重的病友開始逗我，“你是你父親把你瞅活的!”父親不眠不息，不吃不喝整整三天三夜，他一下子老了有5歲，是他的誠心感動了上蒼，才把兒子還給了他！
　　第四天，我可以少量吃東西了，眼睛也漸漸睜開了。一個鄰村的大嬸拿了兩個手電筒，她逗我玩兒，很喜歡我，非要送給我一個。第五天，我可以下地走動了，但頭部還有點兒腫，也有點兒頭暈，大夫說可以出院了。父親從村里借來了老牛車，拉著孩子老婆慢慢悠悠地回家了！
　　其實，還有很多細節(jié)。昏迷期間，不少親戚朋友來看過我，一個親戚還送來了飯菜，余震來臨時父母又擔心家里的爺爺奶奶和年幼的弟弟。但是，不管怎樣，我的第一次生命是父母給的，這第二次生命也是父母給的。如今，父母老了，特別愛回憶往事，我最愛聽他們的回憶。
　　侯樹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