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山大地震40年：坐著活下來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
朱德芹（左）在唐山市截癱療養(yǎng)院看望老朋友。孫亞男/攝
早晨7點半，朱德芹右手扒著床沿，將身體扭向右側(cè)，努力3次才坐起來。她的雙手來回動作，把一條綠色的緊腿褲蹭到了身體上。輪椅就擺在床邊，她用胳膊撐住扶手，使勁兒將整個身子挪進輪椅里。完成這些動作，嗓子以下毫無知覺的朱德芹足足用了半個小時，累得“眼冒金星”。
稍作收拾，朱德芹將一雙黑色丁字皮鞋套在腳上，轉(zhuǎn)動輪椅，推開家里白色的門。這種樣式的鞋，常出現(xiàn)在她的夢里。地震前的晚上，她把一雙時興的黑色丁字皮鞋細細擦了一遍。那天之后，她再沒穿著這樣的鞋走過路。那是一場里氏7.8級大地震，發(fā)生在1976年7月28日凌晨3點42分，唐山市24萬人再也沒有醒來。當時23歲的朱德芹，未能推開門窗逃生。窗戶上方的水泥橫梁砸到她胸口，她不能動彈。那一夜，她耳邊充滿哀嚎聲、求救聲、母親呼喚孩子的聲音�！耙挥X醒來腿軟得像面條，再也不能站起來了�！�63歲的朱德芹垂下眼瞼，用手來回搓著兩條肌肉萎縮的腿。震后，她成為3817名高位截癱者之一。從房間出來，朱德芹和聚在柿子樹下閑聊的鄰居打了個招呼，一路轉(zhuǎn)著輪椅，“走”出小區(qū)的鐵柵門。這是河北省唐山市一個獨特的小區(qū)，26套平房的房間門都很矮，普通人進出需要彎腰才能避免碰頭；廚房的灶臺只有成年人膝蓋高；洗手間就在床旁邊，沒有門，得爬著進去。甚至社區(qū)里的通知公告，都貼得很低。自1992年搬進小區(qū)后，這里的26戶人家，先后在家里招待過江澤民、胡錦濤等前國家領導人。在這里，客人只有坐著或蹲下，才能和主人平視交流。這個叫“康復村”的小區(qū)，位于唐山市路南區(qū)，這里曾是唐山大地震的震中區(qū)�？祻痛逶�本居住著50多位地震幸存者。他們都是高位截癱者，在輪椅上，一坐幾十年。20多年里，一些人陸續(xù)離世，現(xiàn)在還生活著37人。朱德芹常光顧門外一家建有無障礙通道的超市，離家不過200米，輪椅能自由出入。7月中旬的這一天，她在超市問了幾句蔬菜行情，買了糕點。幾乎每天上午，她都會出門轉(zhuǎn)轉(zhuǎn)。震后幾經(jīng)治療，朱德芹再也無法站起來。“我才20多歲，怎么可能？”年輕的姑娘不能接受高位截癱的事實。一次房間失火時，鄰居呼喊求救，她一聲不吭，“尋思燒死算了”。地震前，她最愛穿從上海買的黃色的確良套裝，兩條辮子一前一后放著。她常騎著一輛飛鴿牌二八自行車在城市里穿梭。40年過去了，黑色丁字皮鞋和飛鴿自行車常出現(xiàn)在她的夢里。治療時醫(yī)生要求剃發(fā)，她還念叨著“身體好了沒辮子忒難看”。地震幾年后，她住進唐山市截癱療養(yǎng)院。由于缺乏災后心理輔導，年輕的姑娘變得沉默寡言，心里的門關上了�！艾F(xiàn)在的我和剛地震后的我，完全兩樣�！敝斓虑坜D(zhuǎn)動輪椅，在超市的貨架間來回穿梭。1984年，愛情敲開了她關上的心門。戀人是殘疾人運動員王寶占，這位下鄉(xiāng)知青震后和朱德芹一樣高位截癱�！八�體育好，標槍、鐵餅、鉛球樣樣行，到處比賽，我就幫他洗衣服�！敝斓虑叟e著兩個人當時的合照，歪著頭笑了。照片上的她穿粉色襯衣，靠在戀人肩頭。朱德芹變了，覺得“活著有盼頭”。她開始和心愛的人搖著輪椅出門買菜，用酒精爐偷偷做飯。擺弄著鍋碗瓢盆，她渴望成家。此時，距離大地震已8年。然而在療養(yǎng)院，因男女病號分區(qū)，戀人只能“日上三竿兩相聚，日落西山各東西”。這對相愛的人不滿足。幾年后，王寶占到日本參加比賽，住在專為殘疾人設計的小區(qū)。小區(qū)的設施很方便，即便是像他這樣的高位截癱者，也能獨立生活。回國后，他向病友講述殘疾人獨立生活的體驗，一對對戀人成家的愿望越發(fā)強烈。隨后，王寶占牽頭向政府申請建設適宜殘疾人居住的無障礙社區(qū)。1991年，康復村動工。同年，10對高位截癱者舉辦集體婚禮，朱德芹和王寶占是其中一對。1992年，10對新婚夫婦陸續(xù)搬進康復村�！耙恍南蛲�柴米油鹽”的夫妻，將要面對不同于療養(yǎng)院的獨立生活，沒有護工，吃喝拉撒全部自己料理。20多年過去了，26套平房顯得有些老舊。院子里的3棵柿子樹，已結(jié)出青色的果實。家家門口都種了花。朱德芹家門口，擺了一盆茉莉花，還種著蔥和韭菜。要不是每家都晾曬著尿布，這種生活的味道，和其他小區(qū)別無二致。朱德芹和其他高位截癱者在這里開始了新生活。他們抱團取暖，東家西家“取經(jīng)”來的生活智慧，在坐著活下來的日子里反復印證著。她家這間“沒有障礙的屋子”，生活起居以一張雙人床為圓心。右邊放輪椅，左邊是可滑動的木板墻，拉開是衛(wèi)生間。馬桶對面有一張立在墻上的折疊床，洗澡時放下，與雙人床平行，從床上爬進去就能坐著洗澡。朱德芹回憶，一位國家領導人來造訪時，也好奇地趴在床上，看了看藏在衛(wèi)生間里的“智慧”。洗手池的高度調(diào)整到“坐著洗菜剛合適”，灶臺和輪椅齊平，此后，炊煙開始在這7.5畝的院落里升騰，從未間斷�！鞍c了，就不生活了？”這位坐著張羅午飯的女人，怕油濺到褲子上，往腿上鋪一塊紫色毛巾，把案板平放在上面，準備烙肉餅招待鄰居。切菜、和面、剁肉、拌餡全在腿上操作。地上濺了水，她用一只手轉(zhuǎn)動輪椅，另一只手拖地。鍋里的油滋滋響，她哼著一首上個世紀70年代末的流行歌曲，有些走調(diào)，歌詞也沒記全。那時地震剛過去，她沒法接受自己癱了，壓根兒沒有學唱歌的心情。她側(cè)過身，快速翻動肉餅。這個姿勢能保證她前傾時不從輪椅上掉下來�？伤�總忘記，習慣正著身子取東西，輪椅受力后撤，摔過許多次�！肮穷^一次都沒摔折�！彼�挑著眉毛咧咧嘴。但在她常做的一個夢里，她從不會摔跤，騎著一輛二八自行車，穩(wěn)穩(wěn)當當。每天11點，她家的電話鈴聲就會響起，大都是鄰居招呼吃飯的。這天從超市回來不久，就有位鄰居轉(zhuǎn)著輪椅推開她家的房門，送來西葫蘆炒肉和煮好的毛豆。她的嘴，品嘗過25戶廚房里的各色飯菜。在這個小區(qū)，鄰里關系也很獨特�！罢l家做了好吃的都互相送，26家好得就跟一家似的�！敝斓虑壅f。她的幾位老朋友至今仍住在截癱療養(yǎng)院里，生活起居由醫(yī)護人員打理�！暗任依系蒙喜蝗ポ喴�，或許會回去。”她放緩聲調(diào)，從嗓子眼里擠出這句話。去療養(yǎng)院串門時聊到養(yǎng)老，朋友建議她“搬回來住”。朱德芹發(fā)動著助力車，戴上墨鏡說了句“我還不適應呢”，一甩頭開車出了門。搬進康復村后，50多人逐漸理順輪椅上的日子。大門外，唐山用10年時間完成了大規(guī)模重建。市中心，唐山百貨大樓成為這座城市的地標性建筑�？拐鸺o念碑上，記載著40年前那個地動山搖的夏夜。但康復村的居民很少出門，記憶里的城市還是地震前的樣子。“心里的門開了，回歸社會的門還關著”。1993年，康復村第一任村長王寶占組織村民籌備起營生來，“試試走出門能不能活”。有小區(qū)居民撂了句風涼話：“癱都癱了，坐著能干啥？”可不少人并不在意。他們做過刻紙，“喜”“�！薄皦邸弊�8張一套，賣1.1元；他們組裝過電蚊香，一個可以賺幾毛錢。女人發(fā)揮專長攬起織毛衣的活計，男人干起修鎖、配鑰匙的營生。拿著5萬元贊助，康復村臨街蓋起幾間商鋪，靠賣日用百貨，做著對面醫(yī)院的生意�？粗�大家紅紅火火，連當初說風涼話的人也當起營業(yè)員。“兩個小時換一班，早早捯飭好，碰到鄰居就說一句我上班了�！弊�在輪椅上的朱德芹挺了挺腰，捂嘴笑了，“其實出門到小賣部就10米”。但這光景，讓她覺得“沒白吃飯”。她常夢見地震時倒塌的家，是用攢了好幾年的工資新蓋的。那會兒她是個壯勞力，卸貨掄著比小胳膊還粗的鐵锨也不在話下。直到康復村的人陸續(xù)進入退休年紀，各式活計才漸漸停下。門口的小賣部轉(zhuǎn)讓給一位東北女人。朱德芹和幾位老姐妹閑不住，把輪椅停在門口，拉著家常還不忘幫忙看攤。門外的人也開始了解門里的世界。小賣部老板走進“干凈得根本不像高位截癱人的家”，幫著取高處的東西�！艾F(xiàn)在哪有這樣的鄰里關系�！边@個住在附近社區(qū)的女人，從沒和鄰居打過招呼。除了鄰居，朱德芹很少聯(lián)系以前健全的朋友�！八麄兇┲�裙子高跟鞋，我只能穿褲子�！彼�低頭用手拍拍腿，那是條淺綠色的緊腿褲，正流行的款式。自丈夫10年前去世后，朱德芹“丟了魂兒一樣”。她把鐘表放在正對床的柜子上，仰頭就能看見。她一躺就是一下午，總覺得時間“慢極了”�！案吲d了我就不用休息�！边@一天下午，朱德芹家里來了客人。臨近地震40周年紀念日，康復村常有客人造訪。她把一位中醫(yī)引去得褥瘡的鄰居家，又洗了幾個桃子招待其他人。有人推辭，她裝作生氣喊一句“別讓我著急”�！澳軒蜌埣踩私鉀Q實際問題的，我都歡迎�！泵恳淮�，她都守在大門口迎接客人。晚飯后，朱德芹推開房門，和鄰居在柿子樹下聚攏。大家討論著門里的雞毛蒜皮的事，也議論著門外的新鮮事。這座城市正在舉辦世界園藝博覽會，宣傳語寫著“唐山向世界敞開大門”。眼下，康復村村長齊偉最擔心的是“我們這樣的截癱人咋養(yǎng)老”。從今年3月起，他每晚8點組織大伙練健身操，“活動全身能活動的地方”，和著門外飄進來的廣場舞音樂�；顒恿艘粫�兒，朱德芹回家了。進門前，順手揪了幾朵新開的茉莉花。這些年來，這個白天總說自己“啥都能做，和地震前沒啥區(qū)別”的女人，一到晚上，常做同一個夢：地震時，家里的3間新房沒倒，所有人都跑出來了。她穿著黑色丁字皮鞋跨上二八自行車，蹬得飛快。